香菇從一家一戶走到鎮(zhèn)子上，從鎮(zhèn)上子搭車，走到廣州、香港、泰國、日本，后來在某個城市的餐桌上與我相遇。我一口也不吃它。
我懷疑它就是我種下的那一朵。
我母親就不吃她養(yǎng)下的年豬。每年臘月，殺豬的漢子從豬的酮體上削下一塊肉，大多是屁股肉，這里人稱“圓尾”。母親香香地炒出來，看父親和漢子們喝酒。她僅僅象征性地吃一口豬血，吃得很慢，怕再一次咬傷它似的。
高中畢業(yè)那年，我等了一陣子，全世界也沒人來召喚我去工作。父親磨亮了斧子，在刀口上試一下鋒芒，說：小平，跟我種菇去！
要種菇，有一些栗樹在大山里等我們。要走很早，清晨三四點(diǎn)，我們就出發(fā)了。父親領(lǐng)隊，還有我的四個哥哥。母親背著一個竹背簍跟著，去扒栗樹葉子積肥，背簍里裝著我們中午的生活。
那個地方的名字清楚地刻在我記憶里：梅溝西洼。是一襲青石壘著的梯田，父親說是周朝的人壘就的，那時候中國的人比現(xiàn)在還多，沒地方種吃的了，就在這樣僻遠(yuǎn)的地方刀耕火種。
林子已經(jīng)很老了，樹葉厚積，底面的已變成褐色的土，一些野花放縱開放。栗樹們一根挨一根地長大，困山龍、野葡萄、八月楂的藤子七上八下地在栗樹身上繞來繞去。西洼像一個大舞臺，被狂風(fēng)吹亂了。
我的手砍不倒一根樹就打一個血泡，我每找上一根樹哥哥們就上前來，幾斧子放倒它。我只做一些削砍樹枝的活。有一回，父親喊我去喝水。不是水，是父親斬斷一根手腕粗的野葡萄藤，清亮的汁液流出來，父親讓我快快把嘴咬上去，一股甘甜沁入心脾。半輩子以來，我再也沒喝到那種味道的水。我迷上了這種液汁，干一會活就去找它喝。修長的栗樹順著山坡倒下來，我在甜蜜里聽不到它們痛苦的吶喊。
斷桐，脫水，打眼，點(diǎn)種，保溫，發(fā)菌，此后的事我只能用連續(xù)的詞語來表達(dá)。春天到了，驀一回首，我看見香菇在樹桿上開花了，一朵朵一簇簇。
現(xiàn)在，香菇們就坐著菇販子們的摩托車聚集到鎮(zhèn)子上。是一些曬干的枯萎的花。我努力想它們鮮活的樣子，怎么也想不起來，我連自己親手點(diǎn)種的那些過程都忘記了。我的哥哥們也一同忘卻。鮮花樣的香菇，現(xiàn)在只開放在野櫻桃、夜罡頭、樺楝等雜樹的血沫肉屑做成的小袋子上。栗樹的世界只有孩子，沒有了爹娘。我的梅溝西洼成了藤蔓和灌木的天堂，一些白色的山羊飄來飄去。
鎮(zhèn)子上的香菇市場吸引了南漳、遠(yuǎn)安周邊的香菇。它們被篩選打包，到很遠(yuǎn)的地方旅行，但永不回來。有很多單位和外地人到栗溪來，香菇們就被精致地化妝，像個妙齡女郎，在關(guān)系與關(guān)系之間走來走去。
世界大了，我很小，我不會再相遇我的舊時相識；我敢于下箸吃它們了，大口吃，然而津津無味。
但回到我的老家的花屋場村，我依然不吃。
我始終覺得，那就是我種下的那一朵。
（作者：評兒）
APP下載
熱門菜譜
